01
在从花开无声延伸出的新世界线的晚些时候,一个身影出现在萨米雪海的小屋前。
(资料图)
而在同一时间的彼岸——在自踏雪留痕到来的世界中,凯尔希正越过风雪、准备推开萨米先知的房门。
房子的主人被称作先知,自不然早已预示了这一幕的发生。尽管如此,她并未更显坦然。不同世界线中出现高度重合的时间点让她担忧,那是因果收缩的结果,也侧面说明了某些人的努力或许已付诸东流。
直到她不得不去应答那扇必须由她打开的门。
“早上好。”
“早上好,北风老师……”
也许他们成功了。
因为出现在门后的不是罗德岛的凯尔希,而是一位早已不存在于彼方的红发萨卡兹族。
“赫萨蕾塔?!”
芙蕾雅·北风已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见到这位萨卡兹族是何时。尽管她基本上不会遗忘任何事,但从宽阔如萨米雪海的记忆库中找寻某一特定的片段,却比毫不犹豫地说出对方的名字困难得多。
“快进来吧。”
小屋的门一开一合,雪原上便再无别个人影,就连那追寻着什么、独自走向茫茫雪海的足迹也被风雪掩埋。萨米的雪海总是那么冰冷、那么不近人情,哪怕是在这即将迎向短暂日光的时刻。
相比之下,小屋里的氛围就显得格外温馨。
“老师看起来好像很意外。”
赫萨蕾塔一边发表着重逢感言,一边将自己不大不小的行囊随手放在门边。高挑的身材使她必须弯下腰才能把包放下而非抛下,紧握的背包的手臂因此在炉火的映照下熠熠发光。
那不是一条正常的手臂应有的样子。
“你的手怎么了?”
或许是因为术式的原理,或许是因为天赋的局限,先知无法预示那些因她作出的抉择而改变的未来。而既然一个活着的萨卡兹族包含在这个区间内,那这位萨卡兹族的手臂也应当如此。
“是因为矿石……抱歉。”
心生恻隐的芙蕾雅差点忘记自己的学生曾非常忌讳这个话题,落到嘴角的话便又与配声失之交臂。她很久以前便意识到自己平日过于依赖未来视,以至于在面对一段普通却也无可预知的对话时,她往往会失去平日的从容。
关于这一点,作为学生的赫萨蕾塔当然是清楚的。
“严格上来说是,但也不完全是。”
所以从容的人反倒变成了她。
“我用这条手臂读了一个‘LIEKKI’。”
“火焰法术?用手臂导流?你的身体不可能支撑你……”
话音未结,芙蕾雅便意识到这就是彼方的赫萨蕾塔逝去的原因,可眼下,她的学生却还活着。
“哈,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
学生苦笑着转过身,将那条无疑已是义肢的手臂展示在自己身前,指掌收合、放开,就像是……
“看,炎国的机关术,和新的一样。”
赫萨蕾塔的话中透露着一份由内而外的乐观,让芙蕾雅觉得无法理解之余又有些欣慰。后者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放在赫萨蕾塔那冰冷的义手上,却感觉到了一份截然不同的温暖——赫萨蕾塔的指尖正温柔地包裹着她的手,仿佛那不是一只用金属构塑的义手。
“谢谢你,北风老师。”
“我很欣慰,可是,你为什么要感谢我?”
芙蕾雅看着眼前的学生,后者脸上的无奈苦笑已然消失,转而是一份坦然的浅笑。
“老师还记得我很久以前提起过,在炎国遇到了那个姓姜的孩子吗?她现在在罗德岛,成为了凯尔希的学徒。她在切尔诺伯格救了我,说自己是被一个名叫芙蕾雅的埃拉菲亚族送回来的,还说‘过去的我’曾为了救她而牺牲。”
如此,埃拉菲亚族的先知终于理解了事情的脉络。
“原来如此,是那个孩子。”
对芙蕾雅·北风而言,那只是一时的恻隐。本以为在失去所有叶片之后世间的一切便都与自己了然无关,但人类却似乎自始至终都是一种相互关联的物种。
“我也……”
02
在不到一个月之后,萨米雪海所在的区域就会离开极夜,步入持续数月长的极昼。
坐在窗旁的赫萨蕾塔透过屋檐眺望黑夜,以一个极窄的角度辨别着屈指可数的几颗星星。但她并不是为了通过星象观测什么,只是单纯的怀念。
“再过一段时间就只能看到蓝天白云了。”
芙蕾雅随意一提,在赫萨蕾塔身旁的小木桌放下一盘简陋的早餐,然后又倒来两杯热腾的香茶,最后择坐在对侧的椅子上。
“感谢你带来的炎国茶叶,但很抱歉,老师这暂时就只有如此简单的餐食了。”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她的学生瞬间回头、抛下一句烁是责怪的话,脸上流露的却是微笑。
“老师还是每旬去一趟附近的集市吗?”
赫萨蕾塔边说边把盘子里的饼撕成两半,在迅速对比过两半的大小后、抓起了比较小的那一半送到嘴里。
“嗯,习惯了就不想改了,似乎也没有改变的必要。”
“唔……唔……!”
萨卡兹族用一声闷哼应和着,说不上是因为嘴里塞满了饼无法回应,还是因为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复。但她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促使芙蕾雅示意她缓下来、别着急。
在赫萨蕾塔伸长脖子、像雏鸟一般把嘴里的食物统统咽下之后,她才有冗余开启下一个话题。
“咳,果然还是……呃。”
“还是什么?”
“唔,不,没什么。”
赫萨蕾塔用掌心擦掉因哽噎而从嘴角渗出的唾液,同时获得了一种冰冷的触感。那条崭新的义手总是以类似方式提醒她自己的存在,而即便是已经通过术式在她的大脑中模拟手臂的触觉,赫萨蕾塔仍旧无法习惯那总是突如其来的冰彻。
就像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雪海中遇到精神攻击那样,永远难忘、永远无法释怀。
“‘长屋’还时不时打搅老师吗?”
作为先知的学生,赫萨蕾塔当然知晓老师的过往,自然也清楚知道自己提出了一个从根本上无解的问题。因为面对“长屋”定期的精神攻击,最有条件和理由反抗的人正是她的老师,可偏偏最不愿意反抗的人也是她——那个能预知未来的芙蕾雅·北风。
“说起来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被打扰过了,似乎已经有二十二个年头了呢。”
“嗯,挺好的……”
萨卡兹族囫囵地应和到,花了半秒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知晓了一件十分不得了的事。
二十多年前,赫萨蕾塔就“长屋”对雪海施放精神术式的事与芙蕾雅吵了一架,而在她意识到自己无法说服老师的时候,她便笃定芙蕾雅·北风永远都不会背叛萨米。因为即使是在远离“长屋”的数年间,芙蕾雅仍坚持帮助迷失在雪海中的旅者,甚至一直监视着萨米与卡西米尔的边境,好几次巧用风雪劝退入侵者。
相比起来,“长屋”的不依不饶就显得有失格局,更别提对整片雪海使用广域精神攻击这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卑劣手段了。而尽管芙蕾雅曾表示“长屋”的术式强度一直趋于减弱,赫萨蕾塔也不会料到它会有结束的一天,更别说……
“等一下,二十二年前?!”
“是的,怎么了?”
芙蕾雅一脸坦然,而赫萨蕾塔的双眼却惊讶得滚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除非老师对萨米而言已经……”
言语间,红发的萨卡兹族忽地咬住嘴唇、欲言又止。
那被她憋到肚子里的话驱使她不情愿地转过头,望向记忆里老师存放法杖的地方,却只看见一根光秃秃的、毫无生气的残枝。而如果说许久未至的惊扰是一种结果,那这根失去魔力的法杖则是一切的根源。
“唉,没有价值了。”
赫萨蕾塔略显无奈地把未尽的话补充完,也同时为她的老师、那根法杖和萨米三者之间的关系立下结论——
“失去利用价值之后,即便身为‘神祇’也只配被抛弃吗。”
“别这样说,赫萨蕾塔,萨米对我已经足够宽容了。”
“骂骂咧咧地关上门算哪门子的宽容。”
“赫纱……”
同样的话题,在二十多年前以赫萨蕾塔的甩门离去告终,而今,这位萨卡兹族却只是微蹙着眉头、以关切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老师。
“算了,老师高兴就好。”
温和的转折使被注视的一方倍感意外,她想对赫萨蕾塔说“你变了”却没有开口,只是低下头、微笑地看着手中的茶杯。因为她发现这句话其实同样适用于自己。
芙蕾雅·北风觉得自己变老了。
隐居于雪海二十余年的她,曾无私地用叶片的力量改变萨米被入侵的结果,也曾自私地对叶片许愿延长所爱之人的寿命。这无数的往复折算成光阴足以颠覆所有学者的认知,但对于无法在概念上消亡的萨米“神祇”而言这不过是冰山一角。他们是以萨米人的信仰为基础构成的概念体,因此不会衰老、不会死亡,而唯一一种从根本上消除“神祇”的办法也近乎无法实现——把他们彻底遗忘。
可芙蕾雅·北风还是觉得自己变老了。
无关年岁,无关信仰,只是单纯的心态上的老去。
而当她试着去找寻这种改变的原由,学生的声音在她步入记忆之前牵住了她。
“老师?北风老师?”
“嗯?怎么了?”
芙蕾雅抬起头望向赫萨蕾塔,也迎来了一个她前所未想的话题。
“老师有考虑过离开萨米吗?”
“离开……可我又能去哪儿?”
埃拉菲亚族有些不解地摇摇头,却看见远处的火炉不仅透过发梢、为赫萨蕾塔的脸颊打上了温暖的光,同时也点亮了贮藏在那双茜红色眼眸中的希冀。
“去见证这个世界的改变,去罗德岛。”
03
芙蕾雅·北风终究没有答应自己的学生,或者说,没有立刻答应她。
她一再为自己的犹豫道歉,直到赫萨蕾塔将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或者更准确地说,转移到她的手上。
“老师!看我给你露一手!”
说罢,萨卡兹族把自己的义手摘下来递到芙蕾雅面前。后者见此双眼错愕得滚圆,手中的茶杯也因此摇曳、差点倾洒了茶水。
“确实……相当惊人。”
然后就轮到赫萨蕾塔开始道歉了。
随后的话题由这只义手延伸开,逆着光阴从炎国出发,穿过乌萨斯被燃烧瓶熏黑的街道,去往流浪于大地上的方舟,见证了通天巨塔的崩落,最后回到那个落雪的炎国庭院。
漫长的话题让讲述者忘记了自己前来的初衷,至于原由,兴许是因为她早已将聆听者看做至亲之一。
赫萨蕾塔从未将这份情感透露给任何人,特别是那些与自己同族的萨卡兹。
形同外族人的姓氏让她从小就吃了不少苦头,跟不用说将一个埃拉菲亚族视为亲人。别说小时候嘲笑过自己的孩子了,即便是在内战里与自己并肩作战过的同伴大概也会忍不住露出轻蔑的笑意……倘若他们都还活着的话。
当赫萨蕾塔满足地为话题结束喘上一口气,一朝时间已然过去。
她不记得芙蕾雅为她续了多少杯清茶,只执着着想要将自己经历的所有事统统告诉后者,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不得不将行程再往后推延一天。
芙蕾雅于是便名正言顺地邀请赫萨蕾塔和她一同准备晚餐。
“让我好好想想,赫纱能帮我到地窖去……”
“熏鱼吗?”
“是的,没想到你还记得,感谢哦。”
学生眯着眼摇头、嘴角无可奈何地轻微上扬,像是在感谢老师对自己的赞赏,又像是在抱怨“不然还能是谁呢”。
走出小屋的赫萨蕾塔如芙蕾雅所说、顺着往时的记忆,找到了屋侧的地窖入口,但她没有急着拉开地窖的门,反而是仰头望向星光变得有些熙攘的夜空。不久前,萨卡兹族曾透过屋檐仰望过同一款星空,而再明显不过的,是两次仰望的结果别无二致。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毕竟时间才过去了不到一天,即便是逐渐走向极昼的天空也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体现出变化,就像某个人一样。
赫萨蕾塔透过地窖上方、被霜雪模糊的玻璃,望见屋内里正准备着晚饭的芙蕾雅。后者脸上有着一种欣然满足的神色,这让赫萨蕾塔很是欣慰,同时也感到一份担忧。
一小会过后,赫萨蕾塔拿着一把“短剑”推门归来。没等芙蕾雅说出下一步指示,她便将“剑”——一条被冻得坚硬的鱼放在厨案上、拿起小刀处理了起来。
不过她没有把之前那纠结的情绪带回屋里,倒是像往时一样、嘴上唠叨着什么。
“没想到这样就过了一天,在其他地方我会说‘天黑了’、‘太阳下山了’,在这……我永远大概都习惯不了。”
由于所说的与所做的并不一致,身旁的芙蕾雅愣是花去了几秒才意识到赫萨蕾塔在说萨米的夜空。
“那不恰好说明赫纱不是萨米人么。”
“挺明显的,毕竟卡兹戴尔离萨米远着呢。”
学生满不在乎地回应着,却无意间触动了埃拉菲亚族先知的神经,使她的眼前莫名其妙地闪过一段画面。或者更准确说,那其实是一段预言。
在预言里,她的学生消失在去往卡西米尔的白茫茫的地平线上,背景的天空明亮得像白昼,而雪地上的足迹却无法与孤单一词相匹配。芙蕾雅的预言往往如此,在昭示着未知的同时也给予了她足够的想象空间,但她已经好一段时间没见触碰过预言了,哪怕名义上她一直是萨米的先知。
芙蕾雅因此变得有些异常兴奋却并不自知,便脱口而出……
“但卡西米尔离萨米挺近的。”
“老师怎么……突然提起卡西米尔了?”
那是一个与萨米接壤的国度,是赫萨蕾塔孩童时生活过的地方,也是预言里她要去往的地方。只不过芙蕾雅刚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她想起自己曾对赫萨蕾塔承诺过,不会将预言透露给与自己相近的人,因为那可能会改变预言所昭示的未来。
“我说……因为那是事实?”
“呃,唔,那……确实。”
芙蕾雅几乎大概确定赫萨蕾塔已经对此产生了疑心,与此同时案板上响起了刀具磕碰的声音,诱使着前者用眼角偷瞄身边的学生。然而,芙蕾雅从未想过那是赫萨蕾塔故意弄出的声响,引诱她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的。
两人的目光因而不出意外地对上,也让学生瞬间发现了老师的心虚。
在一阵心照不宣的尴尬沉默过后。
“看来我的直觉还是挺准的嘛,不过,算啦……”
萨卡兹族没有像十几年前那样发火,反而是笑着回过头说出这段话。溶于颜表的欣慰映入芙蕾雅的眼帘,也使得她的心情从紧张中解放开来。
更重要的是,尽管言语上是那样敷衍地结束,但芙蕾雅仍能感受到赫萨蕾塔对此并非无所谓,而是坦然地接受了她的选择。
她已经好久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于是在那一刻,她喃喃提起自己刚作出的一个决定。
“如果只是卡西米尔的话,和赫纱一起去看看大概也不会很费劲吧?”
话音刚落,她听见身边的人很用力地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就像是听见或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样。
“有、有那么难以置信吗?”
“不……”
“赫纱的意思是?”
“老师还记得治疗符文吗?”
学生问了与话题无关的、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于是老师一边转过身,一边给出记忆中标准答案。
“是‘HOITO’吗……嗯?这熏鱼怎么还带血的?”
“因为那是我的血,嘻嘻。”
于是在一阵温暖的绿光过后,学生被老师请出了厨房,而晚饭里也没有了熏鱼。
两人之后没再讨论过那个关于卡西米尔的话题,但似乎各自心底都已有所定论。
第二天一早,赫萨蕾塔被一声似曾相识又不曾听过的清脆嗓音唤醒。
“该起床了呢,赫纱。”
“还早吧……让我再睡会……”
“再不起来就赶不上日出了哦。”
“极夜呢……哪有什么日出啊……”
“或许是因为今年的极昼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老师……这个笑话不好笑……”
萨卡兹族说完眼都不睁地扯起被子、滚向床的另一边,但负责叫醒服务的人显然不会因此退却。
“那怎么办好呢?行李都已经准备好了,看来只能是我自己一个人先出发去卡西米尔了。”
“北风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
学生立马扬起被子、从床上弹了起来,差一点就撞到了房梁。
她因此缩着脖子,用歪着眼找寻刚说着要先走一步的人,可小屋里昏暗的光模糊了她的视线,将那近在咫尺的身影覆盖上了一层阴影。
“北风老师?”
赫萨蕾塔觉得那应该是她,只因除此之外不可能是别人,于是轻声唤起对方的名字。
站在阴影中的人却一语不发,只是稍稍歪过头,仿佛在肯定对方的呼唤。而当那人漫步走出阴影,沐浴在透过窗户沁染小屋的拂晓微光时,她的萨卡兹族学生在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清秀脸庞上看见了一个奇迹。
而所谓奇迹,有时候就是一份想要相信却又不敢相信的希冀。
“你……谁啊?”
“如你所见,此为五十多年前的芙蕾雅·北风,乃萨米的先知、雪海的守护神、世界树的……唔,最后这个告诉你会不会太早了点儿?还是说,我该换一种自我介绍的方式?”
可那双如星空一般深邃的银灰色双瞳,以及那头如银丝一般的过肩长发,以及那对更像是埃拉菲亚族男性才会拥有的枝丫状犄角,却分明地诉说着她的身份。
这让赫萨蕾塔或多或少地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
“我不会还在做梦吧?”
“哦?难道说我在赫纱的梦里也一直这么年轻吗?”
“才不是呢!”
“那赫纱是不是感到非常惊喜呢?”
“大概只有惊,没有喜!”
又过了十来分钟,两个整装待发的身影出现在芙蕾雅的小屋前。
其中一个相对高挑的身影一直好奇眺望着即将迎来破晓的天空,而另一个相对矮小的身影则回过头、向着小屋高举着手中那如枯枝一般的法杖。
“USKO,KUTISTUU,TALLETUS……呼,这样一来所有的准备工作就完成了。”
待杖头上的微光完全消失,矮小身影才愿意转身、漫漫凑到高挑身影一旁。
“怎么样?赫纱也准备好了吗?还是说……在想些什么呢?”
“嗯?哦……”
高挑身影这才回过神来,霎是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老……”
“嗯哼~”
“呃……是有个问题想问芙蕾雅,不如我们边走边说吧。”
那一年,萨米雪海提前了半个月步入极昼区,但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在某个普普通通的清晨,两个身影消失在去往卡西米尔的白茫茫的地平线上,背景的天空明亮得像白昼,而雪地上的足迹则全然无法与孤单一词相匹配。
“芙蕾雅觉得人类有能力结束极夜吗?”
04
四月的卡西米尔,气温并没有像中纬度地区那样有明显回升。
尽管并不会像萨米那样步入极昼极夜区,但昼夜巨大的温差仍会让许多外来客感到无所适从。人们于是将一些需要外出的事务都安排在太阳短暂升起的几小时里,因为哪怕气温只有细小的差别,身背着阳光总能让人的体验提高一个档次。
特别是对于那些本就是前来观光的游人而言,体验北卡西米尔的夜与冷十分重要,也籍此使他们更加无法割舍珍贵的光与热。只不过,这种通过触及陌生来唤起热忱的效果几乎无法持续到旅程的结束,甚至在太阳下山之前便开始消散。
而如果想要效果得以持续,所需的刺激便要应接不暇地到来,就像是被什么人指引着、牵扯着去往一个又一个的地方,直至这种冲动被烙印在脑海中,形成一种明知要割舍却不愿割舍的记忆。
像一个念想,也像一颗种子。
“这就是了,欢迎光临诺尔施尼格的领路人纪念馆。”
一个身穿大衣的卡西米尔人走在一个十余人的队伍前头,半退半走地朝身后的人招手,然后自然地伸出手、指向身后的一座建筑。
那是一座外墙是砖色的三层式楼房,在这条以浅亮色建筑为主的道路上格外显眼,可当你走近正门时就会发现作为一个“景点”它实在是简朴得有些过分——双开的木门上刻了聊胜于无的花纹,左侧的门中央挂着一个老旧的门敲,右侧则挂着一个定制的门牌。
出奇的是,门牌上大部分空间被人用漂亮的手写体提上了这座建筑的名字,内容却不是导览者口中所说的“领路人纪念馆”,而真正的门牌号则被竖着推挤到了边缘的位置。
“来,大家看,敲门也是有讲究的。”
导览者提起那个老旧的门敲,像是说话一般有规律地敲起了门。在那段奇怪的节奏重复了两遍之后,“纪念馆”的大门戛然而开。与此同时,导览者的脸上随之浮现了自满的微笑,仿佛是达成了一件罕见的成就。
“下面就请各位参观——诺尔施尼格的领路人纪念馆……顺带一提,这个项目是免费的哦。”
顺着话音,导览者将面面相觑的游客引入了那座同时兼顾朴素气质与突出外表的小楼。
没等游客仔细观察建筑物的内饰,一位装扮得像探险家的职员主动迎上前来,向游客们介绍了自己解说员的身份。不久之后,他会带领这群异乡客巡转于纪念馆的每一个角落,透过往日的文献、工具,以及一个属于领路人的故事了解这座纪念馆存在的意义——
“众所周知,诺尔施尼格是离萨米最近的卡西米尔城市之一,也是一个与萨米雪海相接的城市。在两国关系相对和缓的时期,不少商旅游人选择经这座城市踏入雪海。鉴于雪海变幻莫测的天气容易让旅者迷失方向,一个听起来很特别、实质却类似于导览者的职业——雪海领路人便由此产生。”
“有文献记载最早的领路人出现在距今100年前,其中萨米人占多,而卡西米尔人则相对少。当然这个多和少是相对的,总体来说当时的萨米人更多还是习惯于自给自足的生活,而不是与外地人合作。因此更善于交流的卡西米尔人通常负责筹划,而萨米人一般则负责带队,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50年前。”
“50年前,一个名叫米凯奥的孩子随旅人进入雪海,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走失。在所有领路人找寻一天未果、都放弃了希望的时候,米凯奥却奇迹般地在第二天清晨出现在诺尔施尼格与雪海相接的地方。米凯奥说,自己被一位头上长着宽宽的角的埃拉菲亚族少女所救,然而大家都觉得那只是他的幻觉与幻想,毕竟埃拉菲亚族的女性是不可能长着一对男性才有的宽角的。”
“尽管人们都觉得米凯奥所言并不真实,但童言无忌,没有人会去苛责这个死里逃生的孩子。米凯奥倒是一直深信这段经历,这份执着促使他在10年后成为了雪海领路人的一员。在那以后,米凯奥提出了‘绘制雪海地图’的想法,并多次独自在没有萨米人带领的情形下深入雪海。有的人认为他疯了,有的人则盛赞他的勇气,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记录的雪海地图大大降低了领路人的门槛,使得对雪海并不熟稔的卡西米尔人也能行使萨米人的职能。”
“但随着近十年来卡西米尔与萨米的关系紧张,萨米人退出了领路人行列,而卡西米尔政府更是开始对跨越两国边境的人加以审查。领路人这个行业因而走向衰落,直至米凯奥召集了余下为数不多的领路人,建立了你们所见到的这个博物馆的前身——探路者公会……”
故事至此已近将结束,而故事的余音一直回荡在这座纪念馆中。
在游客并未留意的方位,一位年过五十的库兰塔人正端坐于纪念馆二楼的办公室里处理公文,同时也在一遍又一遍地回味这个故事——他对此了如指掌,甚至闭上双眼就能想象出故事里的画面。在他的身后的墙上,一幅巨大却又精细无比的手绘地图被镶在一个朴素的画框之里,地图上没有方向标、也没有比例尺,画框内外更是连一个标题都找不到。而除开那些描述地点的字符,绘卷上唯一能称得上是标记的仅有落在角落的一个“M”字。
也许那就是地图作者的名字吧?
“米卡……米凯奥!”
扯着喉咙的唤声与被推开的门同时拍打在办公室的墙壁上,结实地证实了那个关于地图作者的猜测,而至于那个被叫唤的人,则依旧如同墙壁一般岿然不动。
他的双眼从未从眼前的文件上离开,手中的笔也一刻不停地继续工作着。
“怎么了,朗吉纳斯?很少见你这么慌张。”
那是他来自米诺陶的丰蹄族好友,也是他工作上最得力的助手。
可最得力的助手并没有立马回应他,仿佛是听其言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然而对于两位过去每天与雪海打交道的领路人而言,体面是一个与生存相距甚远的词汇,失态亦同。
朗吉纳斯因而有些困扰地晃了晃脑袋,不料脑门上巨大的弯角随之磕在门框上,发出了令人恻隐的巨大响声。
“(米诺陶粗口)!”
“冷静点,老伙计。”
见好友一头撞在门框上,米凯奥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工作,但并不包括手中的笔。
多年的绘图工作使他无法割舍笔,也使他养成了在工作期间绝不放下笔的习惯。笔对米凯奥而言就像是身体的延伸,笔尖所指的地方便是他驻目之处,笔尖流出的墨迹便是他想要表达的话语。此时他也一如既往地旋圈着笔尖,指向了被整齐安放于办公室一侧的几个干枯的水杯以及一个盈满的茶壶。
“喝杯水,歇一会,再慢慢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又再次低下头,带着笔尖回到了眼前的工作中,又似忽然想起什么、手腕一转,保守地紧握住笔杆抵住了下巴。
“只要那并不是什么特别紧要的事……对吧?”
米凯奥说着就想重新投入工作,不料对方没想给他这个机会——朗吉纳斯看都没看那几个水杯,径直走到米凯奥的办公桌前,让过了米凯奥正在处理的文件,将一小叠资料似抛似递地放在了桌子的另一侧。
有趣的是,他看似随意的一放,却占据了米凯奥眼前除工作以外的所有的剩余空间。
“还记得几天前独自一人进入雪海的那个萨卡兹女妖吗?”
他仅用一句话便勾起了米凯奥的兴趣。
“那位由罗德岛背书的特殊客户?”
“就是她。边检发过来的报文显示她一小时前通过了边境,还多带了一个人回来。”
“哦,然后呢?”
这种好奇来得快、衰退得也很快,除非朗吉纳斯能找到一记杀着。
“随行的是一个埃拉菲亚族女孩,而且那个女孩……”
朗吉纳斯边说边调整话语的节奏,同时双手张开、扶在办公桌的外沿,形成了一种吸引对方目光的姿态。果不其然,米凯奥忍不住抬起头,虽然动机有一小半是在抱怨对方打扰了自己的工作,可他无法否认自己有过一丝的期待。
“米卡,那个女孩头上长了一对宽角,就是那种……不像是埃拉菲亚族女性该有的宽角。”
话音落下之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而打破这阵沉默的,则是米凯奥手中的笔落在桌面上的声音。
05
即使是在阳光最热烈的时刻,诺尔施尼格的气温也没有比雪海暖和太多。
只是有时候让人满头大汗的不一定是气温,还有可能是紧张的气氛。
特别是当你通过两国边检,被边防官用怀疑的眼光注视着的时候……
“女士,随行的这位姑娘就是您身后这位?”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红发萨卡兹族答得有些不耐烦。
“申请表上她的年龄是62岁……您确定?”
萨卡兹族听罢,回头朝身后的埃拉菲亚族少女翻了个白眼,然后一脸尴尬地开始组织语言。
“她看起来没有实际那么老,喏,我不也差不多嘛?”
“女士,您是萨卡兹族,可据我所知埃拉菲亚族没有这种特性。”
话音一落,萨卡兹族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了“噗呲”的笑声,似乎是在嘲笑她不仅没解释清楚还被对方反将了一军,也驱走了萨卡兹族心底最后的耐性。
于是她决定用那听说过多次但是从未尝试过的绝招——
“所以为何萨卡兹族可以埃拉菲亚族就不行?难道说,你歧视埃拉菲亚族吗?”
语速要缓而不慢,表情要似笑非笑,这样说出来的时候就会有种你是在讲道理的感觉……即便谈话的内容完全就是在扯淡。
边防官听罢,表情瞬间变成一种糅杂了痛苦与尴尬的笑容。
萨卡兹族觉得那就像是被灌下了一大口炎国的药汤,同时还不许下咽样子。不过她觉得这种描述仍不够贴切,毕竟品尝过药汤的人是她而不是眼前的这位被刁难的边防官。
“女士,您这是……唉,请稍等。”
但那苦涩尽然相差无几,以至于边防官只得带着萨卡兹族提交的资料恭敬地退到柜台后。
萨卡兹族隐约听见边防官在低声向某人汇报着自己的经历,紧接着是翻动资料的声音,以及对方的一声无比清晰的反馈。
“算了,放她们过去吧。你也不是没听说过罗德岛,那儿什么样的人都有。”
这其实才是一种歧视吧?
萨卡兹族为此苦笑、叹气,但她无发否认对方对罗德岛的描述虽然片面,却十分符合普通人对他们的印象。年轻时的她会想方设法地去解释大家的普通,如今的她却不愿花时间去挑战对方的观点,只因她已知晓那是置身其中之人方能理解的事实。
无论如何,成为罗德岛的一员、为所有人的命运带来了变量,经历过这一切的她大也无所谓抱怨了。而边防官不久后回到了窗口边上,脸上则堆满了另一种“无所谓”。
“女士您好,你们的签证已核验通过,欢迎来到卡西米尔。”
他低头说着,同时不忘在通关的函件盖上章,非常礼貌地递到了萨卡兹族的面前。后者见此没多犹豫,接过资料、甩下一字感谢便要领着身后的埃拉菲亚族少女离开边防站。
少女对同行者的突然走开似乎有些错愕,但还是恭敬地朝边防官点头示意,然后立马跟了上去。
“哎,赫纱走得好急呀。”
“既然对方松口了,我们就赶紧走吧。”
两人的话语声相当收敛,甚至比不上她们的脚步声。
“他们也是尽职而已啦。”
“谁让某人坚持说自己62岁呢?”
突然其中一个脚步声变得急促了些许,但又很快缓息下来。
不经意间,本是两响的脚步声居然重合了起来。
“难道说赫纱不这么认为吗?”
“说真的,老师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就……”
“嗯哼~还叫我老师?”
脚步声突然停住。
“能、能别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吗?”
“倒也没有很期待啦,不过是有些在意。”
而后又恢复了一前一后的节奏。
“没关系啦~反正我也没打算偷看答案,这样一来无论何时知晓也都是一种惊喜吧?”
伴随话音,埃拉菲亚族少女走出了边检站的小屋,迈出了自己在卡西米尔的第一步——在斜照的阳光下,她的影子落在诺尔施尼格的街道上,堪长而清晰。随她走出的另一个影子拖着行李跟了上去,腾出空余的手伸向前者的肩膀,却又忽然停顿,仿佛在犹豫,也仿佛在思考。
手终究还是垂了下来。
“芙蕾雅……!”
“嗯?”
赫萨蕾塔注视着芙蕾雅的回眸,心中再一次闪过一个暧昧的念头。
但她没有接受那样的自己。
“还是由我来带路吧。”
06
赫萨蕾塔本计划带芙蕾雅到相熟的旅店稍作休息,然而后者却表示自己对观光更感兴趣。这让萨卡兹族再一次提醒自己——这位与自己同行的、除头上那对突兀的角外十分普通少女,实际上是萨米雪海的守护神,同时也是她的老师。
神与人的差距光是字面上已是南辕北辙,更别说意义层面的巨大差别,仿佛无时无刻在疯狂地提醒世人不要以人的标准来量度神,比方说……“担心自己的萨米神同伴跋涉了一个上午后感到疲倦”之类的。
在一些描述神祇的文献里祂们总是纵观一切、知晓一切,祂们对人类的看法注定无法统一,观点与槽点甚至比泰拉大陆上所有的人种加起来都多。毁灭与拯救对祂们而言只是一时兴起,祂们不曾透露自己的起源,更无意解说自己存在的意义。
没错,祂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觉得有趣”,仅此而已。
当然那也只是曾经了。
“所以说,芙蕾雅想去哪?实话说,我不是很了解老师对什么比较感兴趣……”
既然无法揣度,那不如坦诚自己的无知,这是人在面对自己信任的人时才会揭开的底牌。只不过,说这话的赫萨蕾塔似乎忘记了自己才是此前声称要带路的人。
“这个问题算是把我问倒了。赫纱明明知道我是第一次离开萨米,因此,哪怕只是在陌生的大街上闲逛对我来说也都是新鲜的。”
“可我总不能就带着你闲逛吧?”
“虽然我很想同意,可卡西米尔其实算是赫纱的第一故乡吧?我相信你能给我带来一些……更有趣的推荐?”
埃拉菲亚族少女随口说出一个两人知悉已久的事实,顺带将关于行程的皮球踢回给了承诺带路的人。至于那个让赫萨蕾塔·舒斯塔特无以置否的事实,则是她其实是一个拥有卡西米尔血统的卡兹戴尔人。
“可……好吧。”
赫萨蕾塔非常不痛快地将一口气咽下了肚子,连同欲言又止之中的所有抗辩、所有关于她在卡西米尔的童年回忆,统统以不合时宜为理由压抑在了离旅途最遥远的地方。
不过,只靠一口气的话似乎无法将如此多的杂绪压制下去。
赫萨蕾塔翻动着姜茜纱为她订制的义手,在手腕内侧滑出一个与它的东方气息格格不入的小圆表盘——时间离旅馆的入住的最晚时点仍有冗余,而离两人从雪海启程也已过将近6个小时了。想到这儿,萨卡兹族感觉自己的胃仿佛被人狠狠一把抓住,然后处于本能地向主人求救、高呼自己早已空空如也。虽说芙蕾雅做的早餐为两人提供了足够离开雪海的能量,可在踏出雪海的同时那也近乎消耗殆尽,让赫萨蕾塔不禁怀疑芙蕾雅早早地“偷看了答案”。
无论如何,旅途必将继续,而继续的前提则是填饱肚子。
她扫视眼前的街道,试着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寻自己的目标。
值得赫萨蕾塔欣慰的是她的卡西米尔语仍算熟练,不会为看不懂路牌、店名或是菜单而困扰,而这就是那所谓的“第一故乡”给她带来的。
萨卡兹族的注意力最终落在了百米开外的路口转角,可她发现自己无法像过去那样轻易地看清店名,于是下意识地施放了一个视觉强化的术式。术式的效果立竿见影,赫萨蕾塔立马就确认了那是一家正在营业的咖啡厅。
现在真的该继续旅途了。
“咳,虽然这是维多利亚的贵族发明的,走吧,带你去吃个早午餐。”
“早午餐?那是什么?”
“感兴趣吗?去了就知道了。”
赫萨蕾塔笑着说,像是在为找到了正确答案而得意,却没有注意到芙蕾雅脸上的好奇与期待是从一丝浅浅的错愕演变出来的。
于是在一段散漫的脚步后,两位异国的旅人走进了咖啡厅,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芙蕾雅的角太宽,她只能是横着穿过店门。前台的库兰塔姑娘在听见门铃摇响后,下意识地说了声“欢迎光临”,抬头一看却因一高一宽的两个身影而吃了一惊。
离正午还有一个半小时,店里的人流显然未到峰值,这也正合了赫萨蕾塔的意。她带着芙蕾雅在一个安静靠窗的位置落座,然后自己回身找店员点餐。而她很快就发现店员不明白什么是“早午餐”,于是在柜台前一个劲地开始解释,希望对方可以按自己的描述去准备餐点。
芙蕾雅则一直若有所思。
她将自己的脸放在手掌心,用架在桌子上的手肘支撑着歪斜的视线,恰好一直注视着柜台前近乎失去耐心的赫萨蕾塔。她不露声色地思考着,偶尔摇摇头,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嘴尖的呼出气息变得有些许堪长,仿佛是在感叹。
直到赫萨蕾塔回到自己的对面坐下。
“真没想到她居然不知道什么是早午餐。”
“然后我猜,赫纱当了回老师?”
“唉,但愿她能理解我说的……”
这时萨卡兹族才发现芙蕾雅一直注视着自己。
她的目光因此有些游离。
“这……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倒也未必。”
芙蕾雅说着腾出了原本托着脸颊的左手,伸向了赫萨蕾塔。
“我算是明白了,刚才在边检站的时候,赫纱为什么要逃避我的目光了……”
她的话缓慢而温柔,甚至包含了某种怜悯。
就像与此同时她轻抚在赫萨蕾塔侧脸上的手。
“赫纱,你怕我发现……你的右眼其实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吧?”
07
各种声音混杂与咖啡厅中,其中不乏杯与碟的轻碰声、咖啡机释放蒸汽的喷鸣声、后厨烹饪食材的滋灼声,唯独欠缺了人们对话的声音。
赫萨蕾塔与芙蕾雅就像不曾来过一般,唯独光影却不愿忍受声音的谎言,更为坦诚地将赫萨蕾塔的侧脸映照在橱窗的玻璃上,注视着她无言地闭上双眼。
红发萨卡兹族将义手覆盖在芙蕾雅的手上,并用她更为修长的指尖轻抚着自己的眼睑,仿佛在向对方倾诉自己是同样的原由失去这二者的。
埃拉菲亚族的银灰色眼眸似乎也读懂了对方的话,略微扭曲的怜悯神色也因而有所舒缓,最后顺着一个颔首叹息溶解在咖啡厅暖和的空气里。
“芙蕾雅是怎么发现的?”
“只是单纯觉得赫纱还没老到需要用术式强化视力的程度啦。”
“看来,是我失策了。”
“不然呢?要不是这只义手没法隐藏,你会不会也打算一直瞒着我?”
赫萨蕾塔没有立即把话题接下去,短暂的沉默好似在考虑到底要不要说出心底话。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卡兹戴尔那位曾与自己同窗的萨卡兹皇族,想起罗德岛上一直支持与等待自己的菲林族,以及那位施予鲜血以挽救自己的黎博利少女。她们是赫萨蕾塔无条件信任与坦诚的人,也是她从过去走向未来的所有理由,而芙蕾雅·北风也绝无在此列之外的理由。
“确实啊……”
在无奈的修饰下,赫萨蕾塔缓然睁开被芙蕾雅注视着的双眼,而绕过屋檐、渗入橱窗的阳光正好点亮了她的右眼,她却没有察觉。
因为比起认同,无奈并不要紧。
“谢谢你,北风老师。”
她觉得,更重要的是如何感谢对方给自己带来的温暖,哪怕只凭小小的手心。
只不过她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要叫芙蕾雅,不然我是不会接受的哦。”
“可是……啊痛痛痛!”
当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抓住了把柄,哪怕只是狠狠地捏了一把脸蛋儿,前者都会无比倾向于屈服。更别说某程度上,这还多少有些你情我愿的意思。
“叫~芙~蕾~雅~”
“是芙蕾雅!”
“嗯,真乖!”
此时的两人在旁人看来绝对称得上是挚友,但除开无边的臆想便也仅此而已。
没有人知道卡西米尔人对此有何看法,不过他们显然更乐于了解骑士大赛的结果,而非两位异国的旅人到底是情侣还是冤家。
咖啡厅的库兰塔店员恰于此时送来两盘丰盛的早点,自然也目睹了赫芙二人的行为。
“你你你好,这是二二二位的餐点……”
对年轻人来说兴趣时而是难以按捺的,甚至会表现得稍微夸张,偏偏唯一有冗余应答的芙蕾雅选择了一种耍小聪明的接茬方式。
“诶?六位?可我们这儿只有两个人哦?”
“抱抱抱歉,打搅了!”
对方似乎因此产生了某种误会,低着耳朵、匆忙却不粗鲁地放下餐盘便转身回到柜台后,还时不时偷瞄着两人。
或许是因为芙蕾雅席坐的方向斜对着咖啡店的前台,察觉到这一点的人依旧是她。
“赫纱,那孩子的反应好奇怪哦。我刚才看回她一眼,她吓得连耳朵都竖起来了呢。”
“你就别欺负无知少女了。”
“啊?哪有无知少女?”
“是是是……”
萨卡兹族边揉着自己被掐红的脸颊,一边将店员没来得及分发的餐具塞到芙蕾雅手里,又冷不丁地开始转移话题。
“赶紧尝尝吧,放冷了口感就差远了。而且……不必担心不正宗,因为维多利亚的厨师们只负责概念,细节可以说是任凭发挥。”
她这话是叹着气说的,看得出来是因餐点的不理想而感到失望,就差用上“就地取材”这个词了。反观坐在她对面的埃拉菲亚族则丝毫未显失落,也印证了“只要期待的起点够低就无论如何都不会感到失望”这句话。
有趣的是,芙蕾雅一旦进入用餐的状态便收起了方才那有些过分的热情。手握着餐具的她会变得更加安静,空气中除了餐点散发出的香气之外,便只余下餐具与碟盘轻微碰撞发出风铃般的细响。这样的芙蕾雅在许多人眼中就如同一位饱读礼仪的名门之后,唯独她的学生——赫萨蕾塔知晓这只是埃拉菲亚族先知一贯的作风。
也正因为知晓,赫萨蕾塔觉得自己可以欣然接受芙蕾雅的一切,然而这位学生也意识到自己正为此感到困惑。
过去没有人怀疑过芙蕾雅会在萨米度过一生,如今却她随自己的学生离开了萨米,又为了旅途改变了容貌、奇迹般地使自己再次年轻。这所有的改变足以让她以另一种心态、另一个角度重新踏足、审视这个世界,可她也不过是比往时更健谈了些许。
好吧,其实也不能说是些许,但总归没有脱离芙蕾雅在赫萨蕾塔心目中的样子。
赫萨蕾塔因此困惑。
因为眼前的少女明明拥有改变的可能,也明明经已改变了,可她觉得少女依旧是那个雪海中的芙蕾雅·北风。
或许是因为自己太了解她了?
又或许是因为自己还不够了解她?
先知的学生无处寻觅答案,而此时仅是两人共度旅途的第一个上午。
“希望我,没有让你失望……”
赫萨蕾塔低声自语到。
她回忆起自己原本向芙蕾雅发出的,关于去往罗德岛、一同见证世界变化的邀请,恍惚间发现,两人已然踏上了殊途却不知是否同归的道路。
那也不差,她如此评价着现状,然后欣慰地叉起餐盘中的熏肉送到嘴里,意外地发现这卖相一般的餐点居然吃起来还不错。
也许有的时候,美中不足的不过只是事物的外表罢了。
08
时钟的短针在表盘上前进了半格之后,咖啡厅的门铃又一次响起,这一回,随之传来的不是店员的迎声,而是送语。
像来时那样,先走出店门的还是那位红发萨卡兹族,随后便是需要横着穿过门廊的埃拉菲亚族,而略有不同的则是后者的手中除了那如秃枝般的法杖之外,还用指尖衔着一张小小的卡片。
那是诺尔施尼格最特别的景点——领路人纪念馆的宣传卡片。
在镇政府的协调下,小镇所有的商店都配发了这种卡片,为的就是在店家遇见赫萨蕾塔和芙蕾雅这样的旅者时可以第一时间送出一张。这种同时保有热情与盲目的宣传方式,使近乎所有游客在知晓卡片内容后便开始质疑景点的真实性,特别是当他们发现景点可以免费游览时。
然而拿到卡片的芙蕾雅似乎从来没有这种顾虑。
她只是熟练而不夸张地装作惊讶,然后双手接过了店员同样用双手递过来的卡片,顺带还回应了后者对她头上那对宽角的疑问。
“这对角吗?它们当然是真的。不相信的话让你摸一摸也不是不行哦……”
她用略微兴奋的音色说着,理由仅仅是有人对她那独特的犄角感兴趣。
这一幕在赫萨蕾塔眼中已发生了不下十次,其中最深刻的两次分别属于萨卡兹族自己以及名叫凯尔希的菲林族。
是呀,为什么一位埃拉菲亚族女性会拥有一对通常属于男性的宽角呢?
芙蕾雅·北风给出的答案是……
“我觉得这样挺好看的,不是吗?”
她的犄角看起来就像是树的枝干,从额后的发间出发,如同一双朝天张开的手掌、指尖微曲,仿佛承载着某种珍贵的东西,又或者说,像是在护佑着什么。而一旦有了这种存护的印象,赫萨蕾塔就越发觉得“雪海的守护神”这个名号其实很符合芙蕾雅。
当然,赫萨蕾塔会想,要是她的外貌能够更加成熟一些的话……呵,要是她真这么决定的话,那她就不是芙蕾雅·北风了。
所以“雪海的守护神”今日要造访诺尔施尼格最特别的景点吗?
芙蕾雅摇摇头,将卡片递给了眼前的萨卡兹族。
“我有预感,今天恐怕是去不了了呢。”
赫萨蕾塔不解地接过卡片,上面写着的地址就在不远的几个街口外,她甚至还对这个地址有些许印象。可到底是在何时何地留下的印象,萨卡兹族倒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不思索也罢,毕竟芙蕾雅已说出了“预感”二字,那纪念馆之行今天铁定是无法实现的了,谁叫她还有一个萨米先知的名号呢。
“赫纱不打算挣扎一下?”
这回换成萨卡兹族摇头。
尽然她知晓芙蕾雅所见的未来在到来前都是可以改变的,但想要做到这一点往往要付出百倍的代价。因为先知的预言仅仅是一个结果,影响这个结果的因素有很多,在绝大部分时间这些因素相互交错相互补全,意味着改变其一无法对事实的走向有任何动摇,用芙蕾雅的话来说这就是“现实的弹性”。
对于“弹性”的解释赫萨蕾塔有非常深刻的印象,因为当时芙蕾雅用自己和托马斯举了一个去集市交换面粉的例子——
“赫纱可以阻止托马斯去集市,但我仍旧会替代他去。所以说如果要改变我们交换得到面粉的事实,赫纱就需要同时阻止我们两个人了。”
“可是北风老师,我为什么不能用法术直接把集市炸掉呢?”
“欸?这……确实也是一种思路啦,原则上只要现实无法回弹……”
芙蕾雅·北风固然知道赫萨蕾塔不会真的会去炸掉集市,当时不会,往后也不会,她也因此带着些僵硬的笑容、尴尬地认可了学生的回应。
换句话说,倘若她们今日坚持要前往纪念馆,等待二人的可能是各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巧合,而这也是赫萨蕾塔放弃挣扎的理由之一。她只想要给自己返老还童的老师一次平凡的旅程,既然事实难以改变,那就从根本上、像那个在思考过程中被炸掉的集市一样,将前往纪念馆这件事遗忘即可。
“走吧,是时候去旅馆了,不然过了入住时间店家就不会给我们保留房间了。”
赫萨蕾塔将卡片递至左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外套内侧的口袋,又在同一个口袋掏出了一张写着旅馆地址的卡片。这时她定睛一看,终于明白那一直悬浮在她脑海中的强烈印象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这个地址是不是有些眼熟?这不是在那个纪念馆的对面吗?”
芙蕾雅一听立马凑了过来,头上的宽角与赫萨蕾塔那螺旋状的黑角相互一磕,居然闷声一响、勾缠在了一起。更滑稽的是当其中一人下意识地想要抬头查看角的情况,就会将另一个人的脑袋带起来,结果就是差点把两人摔了个底朝天。两人只得研究怎么才能把相缠的角分开,可越是急着想要把角分开两人便越想争取主动,结果就是两个脑瓜在拉扯中靠的更近了。
“停停停!你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
“也许是特意的呢。”
很显然现在的她们急需一面镜子,可是在大街上往哪找镜子呢?
赫萨蕾塔灵机一动,牵起芙蕾雅的手就往咖啡厅的橱窗走去。果不其然,橱窗的透光性虽然很好,但还是能够清晰地映照出纠缠中的二人。
一顿操作过后赫萨蕾塔终于成功把两人的角分开。
她一边揉着差点扭到的脖子,一边把旅馆的卡片送到了芙蕾雅的手上,无意间又睹了一眼橱窗,只见咖啡厅的店员正隔着橱窗注视着自己——那位库兰塔姑娘用手遮挡住了自己的脸,只透过手指的间隙露出了一双闪着光的眼睛。
那位姑娘大概一直透过橱窗看着自己和芙蕾雅吧,赫萨蕾塔的直觉如此解说着,让她的主人不禁有些后悔。再结合两人此前在店里的表现,这回真的怎么都解释不清了。
巨大的负罪感因而堆满了赫萨蕾塔的脑海,也让她一度忽略了身旁芙蕾雅的发言。
“赫~纱~?赫~萨~蕾~塔~同学?”
听得出来芙蕾雅已经相当不耐烦了,而她也选择了一种更为直接的、让赫萨蕾塔的注意力转移回自己身上的方式——她踮起脚,把头小心翼翼地再一次凑到后者的耳边。
“这一次,该轮到我带你去冒险了。”
09
芙蕾雅的气息随耳语轻扫过赫萨蕾塔尖尖的耳郭,甚至有滑落至脖子上的趋势,像一只迷途的飞虫无意间飞过耳畔,又像一片冰冷的雪屑巧合间坠于耳垂。无论是何者,都让赫萨蕾塔感到了难以抵抗的骚动,以至于脖颈都变得僵硬,余下耸动的双肩试图接住歪斜的脑袋。
毫无疑问,萨卡兹族会因此回过神来,也因此无暇在意橱窗后的目光。
但与那耳语相同音色的声音已离她远去,从街角的某个路口传来、恍似在催促。
“还愣着呢,赫纱?再不出发就要错过时机咯?”
时机?
什么时机?
先知的话总是那么难以理解,虽然归根结底只是因为她预见了别人无法知晓的事实。
不过无所谓,跟上去就好。如果好奇、如果有寻根问底的欲望,那么同行与体验永远是最好探求方式——这是芙蕾雅给赫萨蕾塔上的第一节课,伴随着后者谆谆随行的脚步。
彼时的赫萨蕾塔只有刚刚越过芙蕾雅肩膀的身高,追赶的脚步也因此漫长了许多。而如今的两人则恰恰相反,芙蕾雅必须踮起脚尖才能在赫萨蕾塔的耳旁低语,而赫萨蕾塔也不必多费劲就能追上芙蕾雅。即便如此,两人的角色却从未改变。
“芙蕾雅?你刚才不是说有预感……”
“嗯,没错。”
预感与预言,往往在无人置信时便失去了价值。
相反地,哪怕只有一个人相信,那对信者而言它将无比贵重,时而成为阻力,时而成为动力。
“所以我才会说这是一次冒险呀。”
先知兴致盎然地回过头,略带笑意的双眼似乎在朝赫萨蕾塔又一次发出邀请,而和往昔一样,赫萨蕾塔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她永远不会忘记芙蕾雅那深邃的、闪烁着星光的双眼,以及那每一个光点就是一个未来的幻想。可她不会向老师提问,请求后者告诉自己每一颗星光的意味。更准确地说,赫萨蕾塔很少提问。比起听闻未来,她更愿意用自己的双眼去确认,去顺着时光记录当下,哪怕知晓的一切的代价仅仅是一个礼貌的提问。
或许正因如此,她才能成为芙蕾雅·北风屹今为止唯一的学生。
“好吧,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话……”
“当然啦,只要像往常那样,按我说的去做就好啦。”
往常。
往常是怎样子的呢?
你能想象一个逃离了宗族、被“长屋”永久通缉的人,大摇大摆地走进“长屋”佑护的城镇、出现在人烟缭绕集市交换粮食,而后从容不迫地离开的样子吗?你能想象突然卷起的雪风模糊了哨卫的眼睛,或是突然停下开始卸货的拖车挡住了小镇防御者的巡逻线路,又或者突然出现的几个顽皮小孩碰倒了摊位上的货物吸引了摊主在内的许多人的注意。所有的巧合,如果单独挑出逐个解析,仿佛都存在各自的可能性与合理性。但如果这一切都同时发生呢?
先知的学生曾不敢想象这无数个巧合中的巧合,更无法想象有人会一直因为一个接一个的巧合获益,直至她随着老师去往那个在探讨理论的过程中被法术炸翻的集市。
就像现在。
“首先是这一个路口……的前一个。”
芙蕾雅自语着摇摇指尖,毫无征兆地挥向了前脚刚至的巷子口,并立马起步走了进去。
跟在她身后的赫萨蕾塔对此习以为常,便抱着不慢不紧的态度随步上前,没想到芙蕾雅倒是有些着急。
“欸?快,快点儿呀。”
埃拉菲亚族先知紧张地朝赫萨蕾塔扬手,即便是后者已经走进了巷子也还不满意,还急赳赳地牵着她的手又往巷子深处走了几步,直至两人的身影完全浸没在阳光无法触及的阴影中。
注意到这一点的赫萨蕾塔先是抬头望向屋顶,透过窄小的天空找到了阳光未降临此地的缘由,然后带着最后的一点不解望向芙蕾雅,仿佛是在问“为什么”。后者的答复也十分干脆,甚至连牵着赫萨蕾塔的手都还没放开,就伸出食指抵住了自己的嘴尖。
安静,或听,或看,或感受。
巷口的方向自远而近传来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然后在阳光点亮的过道上走过了一个、两个、三个衣着相近的库兰塔青年。急匆的步伐是脚步声杂乱的缘由,令人不难猜透他们此刻的心情大约同样急切,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下前头的两人根本无意关心这个阴暗的巷口。至于第三位,也许是因为眼角的余光不习惯突如其来的黑暗,他在路过的瞬间转头、眯着双眼望向了巷子的深处。
赫萨蕾塔心中大喊不妙,连被芙蕾雅握住的掌心也紧张得直冒汗。
出于本能,她握紧了自己的义手,并将它举向了眼前的青年——虽然她不清楚芙蕾雅把自己带到巷子里是为了躲避什么,但两位异乡人在大白天被发现躲藏在深巷之中总是一件难以自圆其说的事。换做是卧底在整合运动的时候,这种表现轻则会被所有人视作笨蛋,重则会被怀疑用心不纯。
不过在今天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因为第三位青年只是眯着眼盯了一秒,连脚步都没有停下,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两人似的,他们的脚步声也随之渺而远去。
“好了,我们也走吧。”
芙蕾雅提醒着。
她在赫萨蕾塔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已放开了手,走到了巷子口探头环顾了一圈,然后一脸满意地转过身。
“看来我还是有点儿能耐的嘛。”
“这话从你自己的口中说出来就……哎呀……”
赫萨蕾塔边吐槽着跟上前去,就在走出阴影的瞬间,斜照的阳光正好落入她的眼中。
关于自己和芙蕾雅为什么没有被看见,即便只是过去了数十秒赫萨蕾塔也能列举出数个可能,唯独如今出现在眼前这种她从未敢奢望。如今她能做的也有回头望向漆黑的深巷,从而去证实了这个最荒谬的巧合——当眼睛适应了光亮,对暗处的敏感度就会降低,而对于一双刚直视过阳光的眼睛,幽荫的巷子更是有些伸手不见五指的味道。
虽然说泰拉大陆上的一些族类天生光暗更加敏感,比如部分菲林族、斐迪亚族等,但库兰塔族显然不在此列。
“他们刚从另一个路口转过来,在那之前一直朝着阳光直射的方向走,如此一来看不见巷子里的我们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先知自觉地补充解释着,满意的神色随之浅添了几分骄傲。
“所以说……就怎么样?”
“就挺魔幻的。”
“那和某个暴躁分子想要把拳头扔出去这件事相比较呢?”
“这不是还没扔吗?再说谁是暴躁分子啊?芙蕾雅又是怎么知道我的拳头可以飞出的啊?!”
面对萨卡兹族的一连三问,芙蕾雅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调皮地转动着圆咕噜的眼睛、吐了吐舌头,然后再次向赫萨蕾塔伸出了手。
“好啦~再不走今天就到不了目的地了。”
两人于是并肩走出了小巷,沿着芙蕾雅所示的方向再次出发。
这时,赫萨蕾塔才想起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话说,刚才那三个人到底是?”
“他们呀……”
芙蕾雅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
“他们是受命邀请我们去参观纪念馆的人呢。”
“什……什么?!”
“欸,赫纱别那么激动啊。”
可萨卡兹族已经开始回头寻找那三个远去的身影了,结果则是被芙蕾雅挥动法杖当头制止。
“好痛!我们刚才接受他们的邀请不就好了吗?”
“可我也说了,我们今天可不能去纪念馆呢。”
赫萨蕾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芙蕾雅所见的“预言”与她口中所说的“预感”,从一开始就是相反的……
“唉,阅读理解真难啊。”
10
两人又往前走过了两个街区,眼看离纪念馆愈发接近,赫萨蕾塔也感觉越来越多眼睛注视着她和芙蕾雅。
这很奇怪,因为芙蕾雅是第一次踏足这片国度,这里的人对她的认知应该只停留在一介旅行者的层面。甚至对赫萨蕾塔而言,也不过是比芙蕾雅早到了一天而已——曾在卡西米尔生活过并不代表她会踏足这片土地的每一处,退一步说,即便是每天走过的路也会有从未见过阳光的角落,这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了。
萨卡兹族希望自己的直觉是错的,所谓众多的视线兴许只是神经过敏的结果,可多年的卧底生活却让她无法放下警惕心。
没过多久,芙蕾雅故技重施,指向了一家橱窗前摆放着一套精致大衣的店铺。
“这家可是服装店……你确定?”
“当然,芙蕾雅有骗过你吗?”
一个无需多虑的答案飘到赫萨蕾塔的嘴边,然后又被她一咬牙咽了下肚。
“算了,你一定知道我想说什么。”
埃拉菲亚族少女对这个答复报以一笑,然后就推门走进了店铺。
与咖啡厅不同的是,这家店的店门比较宽,所以芙蕾雅不需要侧过身便可直接通过。
而与之相同的,则是店员在客人出现的同时便道出了欢迎语。而尽管芙蕾雅听不懂卡西米尔语,她还是朝对方礼貌地点点头以回应。
那店铺并不算大,从门口到收银台的距离不到十步,其间还摆放着两列衣物架以及两个穿着精致女装的假人。收银台旁是一个用布帘简单地围起来的试衣间,再过一些则是一面能映照全身的落地镜子。赫萨蕾塔留意到镜子是以一个略微倾斜的角度摆放的,以至于在一进店门的时候她就通过镜面的反射看见了店员的侧脸。
不过这一切在芙蕾雅看来大都不是必须的,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目标有着无比清晰的认识。她会径直走到其中一个衣物架前,装模作样地挑选了几下,然后抽出其中一件,高举到赫萨蕾塔面前……
“呃,这是……斗篷?你要买这个?”
“因为我这身衣服太明显了。”
少女有些卖弄乖巧地点头回应,所指的是那身完全由她手工制作的萨米传统祭服。
那祭服看起来十分厚重,兼顾了保暖防护的同时还在边缘留下类似符文的图案,在简约的深灰色与白色的搭配下显得格外克制却也不失庄重。唯一的缺点只有是它的风格实在是太过“萨米”了,以至于在这卡西米尔-萨米边境小镇上的人一眼就能读懂它的主人来自何方。
“可是,你最大的特点其实是头上的角吧。”
“关于这一点……”
少女便将斗篷塞到萨卡兹族手里,然后清咳了两声。
“(用男性的声音)假如我装成是男人呢?”
“凯尔希,我害怕。”
“(用原本的声线)别别别!我只是举个例子啦。”
“要不我现在就送你回萨米吧?”
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少女也没有把话接下去,甚至跳过了道歉,径直申请起了谅解。
“原谅我吧,好吗?”
赫萨蕾塔无奈地眉头一撅,对对方的请求不予置评,只是拿着被挑中的衣物走向收银台,熟练地用卡西米尔语与店员交流了起来。
那件斗篷的价格比她想象中的要贵得多,她不理解这种简单到称不上美观、实用性更是比不上观赏性的破布到底为何值这个价格。很显然,赫萨蕾塔更愿意支付同样的价钱去工程部定制装备,而当她回头望向了芙蕾雅……她的答案并不会因此改变。
“芙蕾雅……”
“我在!”
“这玩意等同于我这个月三分之一的工钱,你对此有何感想?”
“唔,一分钱买一分货,可是一分货不一定卖一分钱?”
听及这句话,赫萨蕾塔几乎摔倒在收银台前。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忘颤抖着掏出自己的付款码。
“咳……你总结得很好,下次……最好还是不要有下次了。”
店员的动作倒也麻利,仿佛类似的画面她已见过无数遍。
作为一个及格的销售她也总能在付款人反悔之前收好款,甚至已经包装好客人选中的衣物,除非像这次一样,客户表示不需要包装、即买即用。
这真是一对奇异的买家,一个穿着传统的萨米服饰,身材相对矮小,头顶却有一对极不协调的巨角。另一位头上顶着螺旋形的黑角,身材高挑但不长尾巴,似乎是萨卡兹族却说着一口流利的卡西米尔语。也许她该将今天的见闻写到自己的日记本里,又或许只需要过去半个小时她的心思就会被手机里推送的娱乐新闻和搞怪视频覆盖,将这对奇怪的组合冲刷成又一对千篇一律的客户。
这就是绝大多数人的生活,也是最适合绝大多数人的生活。
至于那自认是少数不合适的人的赫萨蕾塔,如今则准备为同行者套上那件崭新的斗篷。
她不知道眼前人是否也与自己一样早已厌倦、甚至不愿回归平静的生活,可她也无法否认对于这位独特的人而言,平静自始至终都是个离题的形容词。
“如何,满意了吗?”
事到如今,平静一词只能栖息于她的话语之间,连同如拥抱般牵着斗篷、绕过芙蕾雅肩膀的参差的双臂,而最后亲拥上去的却只是那张崭新的、素色的长布。
“应该说,是满足了呢。”
“你也太容易满足了点儿?”
赫萨蕾塔看着眼前一脸欢颜的少女,心中既存着欣慰又放着疑惑。欣慰是因为情感被对方不加掩饰的满足所感染,而疑惑则是因为理智告诉她,萨米的先知不该会为得到了一件斗篷而感到满足。像往常一样,找准了问题的赫萨蕾塔会一直渴求答案,可她也清楚,在一段漫长旅途的开端,等待与期待都是寻求的必经之路。
“那么,既然赫纱和我都很满足,就继续赶路吧?”
“谁……谁告诉你我也很满足的。”
“难道不是吗?开心的时候,那些想不明白的事就先别在意了,好吗?”
“真不愧是你。”
她服了,也笑了。
此刻没有人在乎三分之一个月的工钱到底是多少,也没有人在乎一位萨卡兹族说出的卡西米尔语是否标准。商店的门再次被推开,这对奇异的组合再次并肩走在诺尔施尼格狭窄的人行道上。
“话说回来,刚才在商店里我们又一次躲过了一次‘邀请’,而这件斗篷,其实已经是那家店里最便宜的东西了……怎么样?赫纱要夸夸我吗?”
赫萨蕾塔看着一脸自豪的芙蕾雅,半吊着的嘴似乎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诉说。
过了许久。
“开心的时候,那些想不明白的事就别提了,好吗?”
//待续